陈闽慷30年的航天生涯,浓缩了中国航天人的多重特质——既有初入航天时的炽热理想,也有经历挫折后的理性破局;既有确保火箭连续成功发射带来的压力,也有不断优化火箭性能寻求突破的动力。在他眼中,航天探索源于执着,源于永不停歇的求知欲。
5月29日,长征三号乙运载火箭又一次成功发射,将天问二号探测器送入预定轨道。任务成功的喜悦尚未散去,航天科技集团一院长征三号甲系列火箭总设计师陈闽慷已转身投入到下一发任务的工作中。
面对密集的发射任务,这位火箭总师总是需要解决更实际的矛盾:如何以严苛的标准守护胜利丰碑,又如何突破传统框架开拓创新空间,让30年前的火箭持续迸发新能量。
父亲的“无心插柳”
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清晨,广播里正播放长征三号火箭发射成功的消息。陈闽慷坐在餐桌前,听见父亲喊了一声“坏了”,一块手表的发条被拧断了。
“那时候手表是家里的大件,我问他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说听新闻入了迷。”这块表后来被收进抽屉,但父亲当时兴奋喜悦的眼神,却刻在了陈闽慷的记忆里。
这种影响是静默而持续的。少年时代,父母对陈闽慷的教育近乎“散养”。“他们没时间管我作业写没写完,但总在关键时刻提醒我——中考前说‘该抓紧了’,高考前说‘数学得补补’。”陈闽慷说,父母没空检查作业,更别提规划他的人生了。
但高考填志愿时,父亲却罕见地强硬:“第一志愿必须报北航,学火箭设计。”彼时的陈闽慷痴迷计算机,第二志愿往后全填了计算机专业。
“如果多错一道题,我现在可能就是一名‘码农’。”他笑言。父亲对航天的痴迷,如同拧紧的发条,不知不觉间将他推向了同一条轨道。
入学后,院士们的讲座让他倍感遥远,直到大四接触专业课程,他才逐渐理解:“原来课本里的公式,真能造出飞向太空的火箭。”
1995年入职后,在一次设计会上,他翻到老一辈航天人的设计手稿:泛黄的纸页上,弹道参数密密麻麻,全凭手算。
“没有计算机,他们怎么做到的?”陈闽慷刚入行接触火箭设计时,曾困惑于老一辈如何在资源匮乏的年代完成复杂任务。后来他意识到,正是他们当年“敢想敢干”的魄力,才让中国拥有了自主设计的火箭。
在一次次的好奇和震撼中,陈闽慷慢慢读懂了父辈的“无心插柳”。如今回望人生转折点,陈闽慷感慨命运的精妙。当年那个热爱计算机编程的少年,后来在某次为一项设计参数“较劲”时,忽然发现自己掌心也攥着同样的灼热,30年前父亲拧断手表发条的那个清晨,或许有粒航天火种早已溅落心间。
暗夜的淬火礼
航天火种在心底悄然生长的十余年后,陈闽慷在西昌的山谷里经历了真正的淬炼。
1996年2月15日的西昌格外冷。长三乙火箭矗立在发射场,箭体新涂的红白方格还泛着潮气。这是中国首枚大推力捆绑式火箭,承载着挺进国际商业发射市场的重任。
“我是‘长三乙’的总设计师兼总指挥,我们的胆子也够大了,首飞就承担发射一颗国际卫星的任务,全世界公开广播,这在国际上也没有先例。”中国工程院院士、航天科技集团一院长征系列运载火箭总顾问龙乐豪说。
作为仅入职一年的新人,陈闽慷现场亲历了长三乙火箭的首飞,他回忆说,“火箭起飞22秒,就像运动员跳高,跨过一个横杆不往上飞就斜掉下去了。”
事故分析会上,龙乐豪推开门,“数据都拿到了,我们找问题。”沙哑的声音像定海神针,让躁动的会议室骤然安静。
当时,研制人员的情绪跌落到了低谷,但他们第一时间便投入故障检测中,短时间内围绕设计、生产、产品控制、研制管理等工作进行全面复查,完成了12类、122项试验,提出44项、256条改进措施。
事故后,团队首创了归零法则:故障不查清不放过、措施不落实不放过、举一反三不彻底不放过。这套方法论后来成了中国航天的“生存圣经”。
“就像登山时突然遇到了暴风雪,这是我和团队刻骨铭心的记忆,但也是宝贵的财富,让我们认识到了航天事业的残酷性与复杂性,同时也锻炼了我们应对危机的能力。”陈闽慷说,这场事故反而成了他职业生涯的“成人礼”。
此后的29年,陈闽慷参与了上百次发射任务。他也逐步从一名设计师成长为长三甲系列火箭总设计师。
2018年,长三甲系列火箭迎来高密度发射——全年14次任务,平均每26天一发。作为总师,他需要统筹火箭全生命周期:从设计、生产到测试发射,任何一个环节的延迟都可能打乱全局。这种全局性的思维转变和责任的陡然加重,仿佛将他置身于高山,越是向上攀登,空气就越稀薄。
那段时间,他常常感到压力巨大,担心自己无法胜任,但同时也逼迫自己快速学习成长,去适应这个关键岗位,因为他知道自己肩负的职责关乎任务的成败。
最紧张时,任务成功后他都来不及庆祝,便要投入下一次的发射任务中。“星箭分离时,别人鼓掌,我却想着下一发怎么办。”他说,“那一年,感觉自己快‘冒烟’了。”
“翻山”者的下一站
5月29日,天问二号探测器成功入轨,长三乙火箭完成第109次发射,继续刷新我国首个“破百”的单型号火箭发射纪录。
面对外界对“劳模火箭”的赞叹,陈闽慷更愿谈论那些幕后的工作:对箭上火工品、控制系统供电线路等进行改进,提升长三甲系列火箭飞行抗干扰能力;通过总体设计优化、结构产品优化、新材料新技术应用等改进,让长三甲系列火箭运载能力再提升。
他带领团队进行的长三甲系列火箭可靠性与运载能力“双提升”完成后,长三甲系列火箭已经连续成功发射十余次,验证了系统和单机的可靠性。
就像当年父亲不慎折断的发条,长三甲系列火箭也曾经历断裂之痛,但精神的发条始终不曾停转——每一次参数优化、每一处结构改进,都是这枚无形发条在转动,推动着火箭不断焕发新的生命力。
图为陈闽慷(前排右一)在发射场工作。
如今有人问他:“火箭已足够成熟,为何还要死磕细节?”他的答案很简单:“我们要让老一辈航天人的设计匹配今天的航天任务,就像‘老树发新芽’。”
从陈闽慷的话语中可以感受到,一个壮阔的航天事业不能没有纯粹、坚韧的灵魂。他们可以为一项参数彻夜推演,更能在上万次重复中极致打磨。
2025年,陈闽慷获评全国劳动模范。当他把劳模奖章与发射任务证并排悬挂时,墙面上闪耀的既是过往辉煌,更是对深空无限的好奇。
随着火箭的高密度发射,他的目光也已投向更远处:“宇宙到底有多大?人类从何而来?哪怕我们只解答万分之一,也值得用一生去探索。”
采访结束时,陈闽慷翻开相册,看到了1996年首飞的照片与“天问二号”腾空的影像。两张照片相隔29年,背景中的山峦依旧沉默,而山巅之上,中国航天的火光正照亮更深邃的星空。
(邓雨楠)